2016年6月22日 星期三

陳子善:〈葉靈鳳的《書淫豔異錄》〉


葉靈鳳的《書淫豔異錄》終於要付梓了,我樂觀其成,因為我研究過葉靈鳳,也因為此書的編選與我有一點關係。

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從研究魯迅擴展到研究郁達夫,香港友人寄我一冊葉靈鳳的《晚晴雜記》,這是葉靈鳳生前在香港出版的最後一本書,我得到的是一九七一年十一月上海書局再版本。現在回想起來,香港友人之所以把這本書寄給我,很可能因為其中有葉靈鳳以「創造社小夥計」的身份回憶郁達夫和早期創造社的好幾篇文字,讓我作為研究郁達夫的參考。於是我知道了葉靈鳳的名字,知道了葉靈鳳在一九二○年代如何從學習美術轉向沉迷新文學。

葉靈鳳一九二○年代的創造社文學生涯可以分為小說創作和書刊插圖兩大部分,均頗受新文壇關注,後者當然與他受過專門的美術訓練有關。他的小說,如收入《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三集》的〈女媧氏之遺孽〉,以及〈曇花庵的春風〉、〈菊子夫人〉、〈姊嫁之夜〉等篇,大都以營造幻美的氛圍,刻劃人物的性心理,尤其是女性性心理「精細」「有趣」(鄭伯奇語)見長,受佛洛依德性心理學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他後來致力於中外性學著作的搜集,性學書話文字的撰述,其濫觴或正可追溯至此。

進入一九三○年代以後,葉靈鳳擔任上海現代書局編輯,同時在新文學通俗長篇小說和「新感覺派」小說創作方面作過有益的嘗試。此外,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就放在藏書上了。他晚年寫過一篇〈我的藏書的長成〉,開頭就說得很清楚:

我在上海抗戰淪陷期中所失散的那一批藏書,其中雖然並沒有甚麼特別珍貴的書,可見數量卻不少,在萬冊以上。而且都是我在二十歲到三十歲之間,自己由編輯費和版稅所得,傾囊購積起來的,所以一旦喪失,實在不容易置之度外。

葉靈鳳還告訴讀者,這一大批藏書中,「大部分是西書」。顯然,其中應有不少葉靈鳳撰寫《書淫豔異錄》的參考書。

葉靈鳳在《書淫豔異錄.小引》中稱自己是「書痴」和「書淫」這兩種癖好「兼而有之」,可見他購置西洋性學書刊,本來是收藏和自娛,但《辛報》的創刊,提供了一個他據此撰文「貢獻給讀者」也即娛人的契機。

《辛報》一九三六年六月一日創刊,姚蘇鳳主編,這是上海灘上第二份發表新文學作家作品的小報。在《辛報》之前於一九三五年九月二十日創刊的《立報》,其副刊「言林」是新文學家發表作品最初的小報園地。但《辛報》與《立報.言林》有所不同,其副刊更通俗,更活潑,更具市井氣,自創刊號起連載葉靈鳳以「白門秋生」筆名撰寫的《書淫豔異錄》專欄,就是突出的一例。稍後,從六月八日起,《辛報》又連載邵洵美帶有自傳性質的「儒林新史」專欄,這兩個頗具特色的專欄成為《辛報》創刊之始的兩大亮點。

《書淫豔異錄》在《辛報》上連載了四個月又二十天,共八十八篇一百零二則,達十餘萬字,數量相當可觀,簡直可抵一部中型性學詞典了。在《書淫豔異錄》專欄裏,葉靈鳳以性學為中心,旁及中外文學、藝術、宗教學、醫學、心理學、史學、社會學、民俗學等眾多領域,涉及面相當寬廣,而且文字清通優美,文學性強。他在《辛報》《書淫豔異錄》的〈小引〉中聲稱專欄「所記雖多豔異猥瑣之事,必出以乾淨筆墨,以科學理論參證之,雖不想衛道,卻也不敢誨淫」。綜觀全部專欄文字,應該說葉靈鳳此言不虛,借用陸谷孫先生的一句話,他是以男女之事的瓶子裝文化之酒。

然而,《書淫豔異錄》並不到此為止。一九四○年代這個專欄又有續集,那就是自一九四三年四月香港《大眾周報》創刊號起連載的《書淫豔異錄》。值得注意的是,葉靈鳳重作馮婦,卻使用了障眼法,他在《大眾周報》《書淫豔異錄》〈小引〉中說:

十年前,在上海曾用這題目為某報寫過一些短文,每天一篇,雜談男女飲食,乃至荒誕不經之事,有的錄自故紙堆中,有的卻摘自西洋專門著述,一時嗜痂的讀者頗多,許為別有風味之作;好事之徒,更互相抄剪,打聽這賅博的作者是誰。其實我不過是愛書有癖,讀書成性,見有這類材料,隨手摘錄,雜湊成章而已,不僅不足道,而且是不足為訓的。不料十餘年來,時時還有人以這類文章有否存稿見詢,最近《大眾周報》的編者,更異想天開,要求我重整故業,為他們新辦的周報再寫一點《書淫豔異錄》之類的東西撐場面。我對於文章一道,雖然洗手頗久,可是朋友終是朋友,盛情難卻,而且年來側身「大東亞共榮圈之一環」的香港,「六兩四」之餘,有時閑得難受,有時餓得幾乎不能安貧,便只有拼命的買舊書,讀舊書……思之再三,遂意再作《書淫豔異錄》。

言下之意,似乎他是《大眾周報》編者力邀,盛情難卻,才不得不再續《書淫豔異錄》。事實上葉靈鳳本人就是《大眾周報》創辦人兼主編,這不是有點故弄玄虛嗎?

當時香港淪陷,葉靈鳳留港擔任國民黨中央調查統計局香港站特別情報員,從事秘密的抗日地下工作。因此,不難理解,編輯《大眾周報》正是一種偽裝,一種掩護,續寫《書淫豔異錄》專欄也應該別有懷抱和寄托在,讀一讀這個新專欄〈小引〉的最後一段就可明瞭了:「五十無聞,河清難俟,書種文種,存此萌芽;當今天翻地覆之時,實有秦火胡灰之厄;語同夢囈,痴類書魔;賢者憫其癖好而糾其謬誤,不亦可乎。」

現在已知至一九四五年第四卷第十七期,《大眾周報》的《書淫豔異錄》發表了五十四篇,與《辛報》的《書淫豔異錄》相比,它們有如下的新特點:篇幅更長(當然,並非全部),論題更廣泛,敍述更從容。葉靈鳳這時閱讀古書和洋書更多更雜,視野更為寬廣,抄錄性學奇聞趣事也更為得心應手。即便相同或相似的題目,如〈薩地主義者〉、〈沙芙主義〉、〈露體狂〉、〈性的塔布〉等篇,與《辛報》所載的〈薩地主義者〉、〈沙孚的同性戀〉、〈露體狂〉、〈塔布〉相比,也大都並不重複,而是另取新角度,寫出新意味。總之,這一時期葉靈鳳的《書淫豔異錄》娓娓道來,顯示其性學書話逐漸趨向成熟,更具知識性、趣味性和學理性。

差不多與《辛報》《書淫豔異錄》同時,上海另一位以收藏中西性學書籍著稱的藏書家周越然也在撰寫性學文字。他長期以筆名在《晶報》開設性學專欄,側重從生理、心理、病理、衛生、優育等方面介紹關於性的觀念、知識以及世界各地的性俗習慣,文字均半文半白,同樣落筆成趣,與葉靈鳳的《書淫豔異錄》有異曲同工之妙。周越然生前出版了《性知性識》、《情性故事集》兩書,本世紀以來,在我安排下,又由其後人編選了《言言齋西書叢談》(二○○三年三月遼寧教育出版社版)和《言言齋性學札記》(二○○四年十二月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版)等。如果把葉靈鳳和周越然的性學書話作一比較研究,想必也是饒有興味的。
《辛報》的《書淫豔異錄》和《大眾周報》的《書淫豔異錄》是葉靈鳳前期和中期的性學書話,一九五○年代以降,葉靈鳳再次重操舊業,為香港報刊撰寫性學專欄,姑且將之稱之為葉靈鳳性學書話寫作的第三階段。一九八九年二月,也即葉靈鳳逝世十四年之後,香港三聯書店以副牌南粵出版社名義出版了其後人編選的《世界性俗叢談》,正是葉靈鳳後期性學書話的彙集。此書封底刊出的出版社推介中說:

本書是一部趣談男女間性愛逸聞的故事集,內容無奇不有,如各國的婚姻性俗,道來有如天方夜譚;對不守婦道的名媛閨閣因縱情恣慾而引惹的身禍,說來又見懲戒之意;還有風流的齋戒和尚、心猿難制的尼姑的荒誕笑話,以及春宵秘戲的行樂圖,措辭冶豔,堪稱神品;而描繪閨房中的樂趣和床笫間的技術,更令衛道之士目瞪口呆。這些故事即使視為好事者杜撰之辭,聊為笑談,實也無傷大雅。然作者意在勸善懲淫,敍述間雖有渲染誇大,卻並不過份。

這則簡介把《世界性俗叢談》的特色概括得很到位。唯一需要補充的是,《叢談》中諸文以更為通俗易懂、生動有趣的故事的形式出之,單標題冠以「……故事」的就有七、八篇之多,而且由於專欄字數限制的緣故,均千字左右,短小精悍。一卷在手,可以大開眼界,正如羅孚先生在〈《葉靈鳳卷》前言〉中所指出的:此書「當年在報刊連載時,頗有人以為是黃色文字,其實是事情雖黃,文章不黃,只是趣味盎然的民俗而通俗的文字」。

在簡要回顧了葉靈鳳性學書話寫作的三個階段之後,該對這部《書淫豔異錄》的整理出版略作說明了。我早知道書話大家葉靈鳳寫過另類書話《書淫豔異錄》,卻一直未見其廬山真面目。一九九○年代後期一個偶然的機會,購置了三個月的《辛報》合訂本,讀了《辛報》《書淫豔異錄》的大部分,但畢竟不是全璧。不久之後訪港,在香港一位藏書家處瀏覽過他視為珍籍、秘不示人的《大眾周報》合訂本,發現還有《大眾周報》《書淫豔異錄》,遂影印了其《小引》收入拙編《忘憂草:葉靈鳳隨筆合集之一》(一九九八年八月文匯出版社版)。二○○四年十二月,為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編選「性學三書」,《世界性俗叢談》又理所當然地入選而出版了簡體字本。

因此,當數年前福建教育出版社林冠珍女士與我討論選題時,我就建議出版尚未整理的葉靈鳳《辛報》《書淫豔異錄》,我認為不但葉靈鳳書話愛好者會對此大感興趣,性學研究者也會對此大感興趣。我並推薦張偉兄主其事,認為他是編選《書淫豔異錄》的不二人選。而張偉兄那時已經掌握了《大眾周報》《書淫豔異錄》,更是給我意外的驚喜。今天,葉靈鳳的《辛報》《書淫豔異錄》連載七十七年之後,《大眾周報》《書淫豔異錄》連載七十年之後,終於可以合為一帙,較為完整地「破土而出」,與海內外讀者見面了,我認為這是值得慶幸的。葉靈鳳如泉下有知,也當感到欣慰。 


陳子善


(載於《蘋果.名采》,201211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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